历代三欧文选（征求意见稿）
欧阳萦雪 选注
欧 阳 健 疏解
2012年10月，《世界三欧通谱》编修工作会在长沙召开，决定编纂《三欧文化丛书》。拟分《历代三欧人物志》、《历代三欧艺文志》与《历代三欧文选》、《历代三欧诗选》、《历代三欧词选》五卷，逐年完成。先行启动《历代三欧文选》。“三欧文选”不是一般意义的文选，而是能够体现家族文化的精神财富，选什么？选多少？都要在实践中摸索，因将部分文稿陆续发布，恭请三欧宗亲与学界高人，不吝指正。
《官场现形记》叙
欧阳钜源[1]
官之位高矣，官之名贵矣，官之权大矣，官之威重矣，五尺童子，皆能知之。古之人，士农工商，分为四民，各事其事，各业其业，上无所扰，下无所事。其后选举之法兴，则登进之途杂。士废其读，农废其耕，工废其技，商废其业，皆注意于官之一字。盖官者，有士农工商之利，而无士农工商之劳者也。天下爱之至深者，谋之必善；慕之至切者，求之必工。于是乎有脂韦滑稽[2]者，有夤缘奔竞[3]者，而官之流品，已极紊乱。限资[4]之例，始于汉代，定以十算[5]，乃得为吏。开捐纳之先路，导输助[6]之滥觞[7]，所谓“衣食足而知荣辱”者，直是欺人之谈。归罪孝成，无逃天地。夫振饥出粟，犹是游侠之风；助边输财，不遗忠爱之末。乃至行博弈之道，掷为孤注；操贩鬻之行，后为奇货：其情可想，其理可推矣。沿至于今，变本加厉，凶年饥馑，旱干水溢，皆得援救助之例，邀奖励之恩，而所谓官者，乃日出而未有穷期，不至充塞宇宙不止。
朝廷颁汰淘之法，定澄叙[8]之方，天子寄其耳目于督抚，督抚寄其耳目于司道，上下蒙蔽，一如故旧。尤其甚者，假手宵小，授意私人，因苞苴[9]而通融，缘贿赂而解释[10]，是欲除弊而转滋之弊也，乌乎可？且昔亦尝见大官矣，送迎之外无治绩，供张之外无材能；忍饥渴，冒寒暑，行香则天明而往，禀见则日反而归，卒不知其何所为而来，亦卒不知其何所为而去。袁随园[11]之言曰：“当其杂坐戏谑、欠伸假寐之时，即乡城老幼毁肢折体而待诉之时也。当其修垣辕、治供具之时，即胥吏舞文匿案而逞权之时也。”怵目惕心，无过于此。而所谓官者，方鸣其得意，视为荣宠。其为民作父母耶？抑为督抚作奴耶？试取问之，当亦哑然失笑矣。不宁惟是。田野不辟，讼狱不理，则置诸不问；应酬或缺，孝敬或少，则与之为难：大府以此责下吏，下吏以此待大府。《论语》曰：“上有好者，下必有甚焉者矣。”《易》曰：“上行下效，捷于影响。”执是言也，官之所以为官者，殆可想像得之。暴秦之立法也，并禁腹诽：有宋之覆国也，以废清议。若官者，辅天子则不足，压百姓则有馀。以其位之高，以其名之贵，以其权之大，以其威之重，有语其后者，刑罚出之；有诮其旁者，拘系随之。明达之士，岂故为寒蝉仗马[12]哉？慑之于心，故慎之于口耳。其意若曰：“是固可以贾祸者，我既不系社稷之轻重，亦无关朝廷之安危。官虽苛暴，而无与我之身家；官虽贪黩，而无与我之赀产。则亦听之而已矣，又何必拂其心而撄[13]其怒乎？”于是官之气愈张，官之焰愈烈。羊狠狼贪[14]之技，他人听不忍出者，而官出之；蝇营狗苟[15]之行，他人所不屑为者，而官为之。下至声色货利，则嗜若性命；般乐饮酒，则视为故常。观其外偭规[16]而错矩，观其内逾闲[17]而荡俭。种种荒谬，种种乖戾，虽罄纸墨不能书也。得失重则妒忌之心生，倾轧甚则睚眦之怨起。古之人以讲学而分门户，以固位而立党援，比比然也；而官则或因调换而龃龉[18]，或因委署而齮龁[19]，所谓投骨于地，犬必争之者是也。其柔而害物者，且出全力以搏之，设深心以陷之，攻击过于勇夫，蹈袭逾于强敌，宜其知己知彼，百战百胜矣，而终不免于报复者。子舆氏[20]曰：“杀人父者，人亦杀其父；杀人兄者，人亦杀其兄。”《战国策》曰：“螳臂捕蝉，不知黄雀之在其后。”即此类也。天下可恶者莫若盗贼，然盗贼处暂而官处常；天下可恨者莫若仇雠，然仇雠在明而官在暗。吾不知设官分职之始，亦尝计及乎此耶？抑官之性有异于人之性，故有以致于此耶？国衰而官强，国贫而官富，孝弟忠信之旧，败于官之身，礼义廉耻之遗，坏于官之手。而官之所以为人诟病，为人轻亵[21]者，盖非一朝一夕之故，其所由来者渐矣。
南亭亭长[22]有东方之谐谑，与淳于之滑稽，又熟知夫官之龌龊卑鄙之要凡，昏聩糊涂之大旨。欲提其耳，则彼方如巢许[23]之掩之而走；欲唾其面，则彼又如师德[24]之使其自干。因喟然叹曰：昔严介溪[25]敬礼能作古文之人，人或讶之。介溪愀然[26]曰：“我系他日定评，在其笔下。”是知古今来大奸大恶，天变不足畏，人言不足恤，而惟窃窃焉以身后为忧，是何故哉？盖犹末志“耻”之一字也。佛家之论因果，曰过去，曰未来，曰现在。过去之耻，固若存而若亡；未来之耻，亦可有而可无；而现在之耻，则未有不思浣濯之以涤其污，弥缝之以泯其迹者。且夫训教者，父兄之任也；规箴者，朋友之道也；讽谏者，臣子之义也；献进者，矇瞽[27]之分也。我之于官，既无统属，亦鲜关系，惟有以含蓄蕴酿存其忠厚，以酣畅淋漓阐其隐微，则庶几近矣。穷年累月，殚精竭神，成书一帙，名曰《官场观形记》。立体仿诸稗野，则无钩章棘句之嫌；纪事出以方言，则无佶屈聱牙之苦。开卷一过，凡神禹所不能铸之于鼎，温峤所不能烛之以犀者，无不毕备。曹孟德得陈琳檄而愈头风，杜子美对《张良传》而浮大白，读是编者，知必有同情者已。
光绪癸卯中秋后五日，茂苑惜秋生。
（光绪二十九年世界繁华报馆版《官场现形记》）
[1] 欧阳钜源：（1883—1907），清代戏曲作家、小说家，原名欧阳淦，又字巨元，号茂苑惜秋生，又署惜秋生、惜秋，苏州人。曾协助李伯元在上海办《繁华报》、《绣像小说》，同时从事小说、戏曲创作。与人合作传奇2种：《玉钩痕》、《维新梦》。与黄世仲合作编写《廿载繁华梦·负曝闲谈》。
[2] 脂韦：油脂和软皮，后比喻阿谀或圆滑。滑稽：古音为“gǔjī”，谓能言善辩，言辞流利。
[3] 夤缘：本指攀附上升，后喻攀附权贵,向上巴结。奔竞：奔走竞争。多指对名利的追求。
[4] 限资：亦作“限訾”。谓具备一定的财产，方得为吏。
[5] 算：指征税计钱多少的单位。清顾炎武《钱法论》：“汉律：人出算百二十钱，是口赋之入以钱……商贾缗钱四千而一算，三老、北边骑士轺车一算，商贾轺车二算，船五丈以上一算，是关市之入以钱。”
[6] 输助：谓捐助资金或物品。
[7] 滥觞：比喻事物的起源、发端。
[8] 澄叙：清理整饬。
[9] 苞苴：苞，通“包”。贿赂。
[10] 解释：解开；解除；免除。
[11] 袁随园：袁枚（1716—1797），字子才，号简斋，别号随园老人，钱塘人。
[12] 寒蝉仗马：仗马：皇宫仪仗中的立马。象皇宫门外的立仗马和寒天的知了一样。比喻一句话也不敢说。
[13] 撄：触犯。
[14] 羊狠狼贪：原指为人凶狠，争夺权势。后比喻贪官污吏的残酷剥削。
[15] 蝇营狗苟：营：用苍蝇到处乱飞比喻某些小人不顾羞耻，到处钻营的意思。苟：苟且,这里是不顾羞耻的意思。比喻为了追逐名利，不择手段，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，像狗一样的不识羞耻。
[16] 偭规：违背正常的法则。
[17] 逾闲：亦作“踰闲”。越出法度。
[18] 龃龉：不相投合，抵触。
[19] 齮龁：毁伤；陷害；倾轧。
[20] 子舆氏：孟子，名轲，字子舆。
[21] 轻亵：犹轻慢。
[22] 南亭亭长：清末李宝嘉的别号。著有《官场现形记》、《文明小史》、《庚子国变弹词》等作品。对清廷官吏的昏庸腐败、贪污纳贿等有所暴露。
[23] 巢许：亦作“巢由”，是巢父和许由的并称。后“巢许”即为隐士的代称，或用来称颂高洁的志向。
[24] 师德：娄师德（630—699年），字宗仁，汉族，郑州原武（今河南原阳县师寨镇安庄村）人，唐朝大臣、名将。
[25] 严介溪：严嵩（1480－1567），字惟中，号勉庵、介溪、分宜等，汉族，江西新余市分宜县人。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权臣之一。
[26] 愀然：忧愁貌。
[27] 矇瞽：乐官。古代多以盲人充任，故名。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