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修(1007-1072),字永叔,号醉翁、六一居士,吉州永丰人。少贫,从母郑氏学。天圣八年(1030)进士。调西京推官,景祐间为馆阁校勘,作文为范仲淹辩,贬夷陵令。庆历中召知谏院,改右正言、知制诰。因上疏反对罢范仲淹政事,出知滁、扬、颍等州,召为翰林学士。嘉祐二年(1057)知贡举,倡古文。五年(1060)擢枢密副使,次年拜参知政事。神宗立,出知毫、青、蔡三州,熙宁四年(1071)以太子少师致仕,居颍州,卒于家。谥文忠。
欧阳氏谱图序
欧阳氏之先,本出夏禹[1]之苗裔,自帝少康[2]封庶子于会稽,使守禹祀,传二十馀世至于允常[3]。允常之子曰勾践[4],是为越王。越王勾践卒,子王鼫[5]与立,自鼫与传五世,至王无彊[6],为楚威王所灭。其诸族子孙分散争立,滨于江南海上,受封于楚。有封于欧阳亭者,为欧阳亭侯。欧阳亭在今湖州乌程欧馀山[7]之阳,其后子孙,遂以为氏。 汉高灭秦,得无彊七世孙摇,复封为越王,使奉越后。而欧阳亭侯之后,因有仕汉为涿郡[8]太守者,子孙遂居于北。一居冀州之渤海[9],一居青州之千乘[10]。其居千乘者曰和伯,仕于汉世为博士[11],以经名家[12],所谓欧阳尚书[13]者是也。其居渤海者仕于晋,最显曰建[14],字坚石,所谓渤海赫赫欧阳坚石是也。建遇赵王伦之乱见杀,其兄子质以其族奔于长沙,由是子孙复居于南。仕于陈者曰頠[15],威名著于南海[16]。頠之孙曰询[17],询之子通[18],仕于唐尤显,皆为名臣。其世居长沙,犹以渤海为封望[19]。 自通三世生琮,为吉州[20]刺史,子孙因家焉,今为吉州吉水人也。琮八世生万,万为安福[21]县令。万生某,某生雅,雅生效,效生託,託生皇高祖府君。府君生子八人,于世次为曾祖,今图所列子孙,皆出于八祖。盖自安福府君以来,遭唐末五代之乱,江南陷于僭伪[22],欧阳氏遂不显。然世为庐陵[23]大族,而皇祖府君以儒学知名当世,至今名其所居乡曰儒林云。及宋兴,天下一统,八祖之子孙稍复出而仕宦。然自宋兴三十年,而吾先君伯父叔父,始以进士登于科者四人;后又三十年,某与其兄之子乾、曜又登于科。今又殆将三十年矣,以进士仕者又才二人。盖自八祖以来,传今六世百年,或绝或微,分散扶疏,而其达于仕进者,何其迟又少也。 今某获承祖考馀休[24],列官于朝,叨窃[25]荣宠,过其涯分[26],而才卑能薄,泯然遂将老死于无闻。夫无德而禄,辱也,适足为身之愧,尚敢以为亲之显哉?呜呼!自通而上,其行事见于史;自安福府君而下,遭世故而无所施焉。某不幸,幼孤,不得备闻祖考之遗德,然传于其家者,以忠事君,以孝事亲,以廉为吏,以学立身。吾先君诸父子所行于厥躬[27],教于其子弟者,获承其一二矣。某又尝闻长老言,当黄巢攻破江西州县时,吉州尤被其毒,欧阳氏率乡人扞贼,赖而保全者千馀家,子孙宜有被其阴德者。顾某不肖,何足以当之?传曰:“积善之家,必有馀庆。”今八祖欧阳氏之子孙甚众,苟吾先君诸父之行于其躬、教于其子孙者守而不失,其必有当之者矣。故图其世次[28],传于族人,又志于其石以待。自八祖以来,迁徙婚嫁,官封名谥,与其行事,则具于谱。
[1]夏禹:姒姓夏后氏,名文命,字高密,号禹,传说为帝颛顼曾孙,黄帝轩辕氏第六代玄孙。 [2]少康:夏代中兴之主,帝相之子。寒浞使子浇杀相篡位。少康长大,逃奔有虞,夏旧臣靡收集夏朝旧部,灭浞而立少康。少康又灭浇。 [3]允常:春秋时越国君主,越国霸业的开创者。 [4]勾践:春秋末越国国君。曾败于吴,屈服求和。后卧薪尝胆,发愤图强,终成强国。 [5]鼫:shí,鼫鼠,一种危害农作物的鼠。 [6]无彊:战国时越国国王,勾践六世孙。无彊时,越国日渐衰弱,为楚威王所杀。 [7]欧馀山:在浙江湖州东郊。 [8]涿郡:汉高祖六年(前201)置,治所涿县(今河北省涿州市)。 [9]冀州:古九州之一,秦、汉以前的冀州一般是指今日之汾河平原及其附近地带。渤海:汉文帝前元十四年(前166)河间哀王薨,无后,国除,分为河间、渤海、广川三郡。渤海郡治浮阳(今河北沧州沧县旧州镇)。 [10]青州:古九州之一,大体指泰山以东至渤海区域。千乘:千乘郡,汉代郡、国名。西汉初属齐郡。汉武帝时分齐郡置千乘郡。东汉置千乘国,后改为乐安国。 [11]博士:古代学官名。六国时有博士,秦因之,诸子、诗赋、術数、方伎皆立博士。汉文帝置一经博士,武帝时置“五经”博士,职责是教授、课试,或奉使、议政。晋置国子博士。唐有太学博士、太常博士、太医博士、律学博士、书学博士、算学博士等,皆教授官。 [12]名家:有专长而自成一家。 [13]欧阳尚书:汉欧阳生所传的今文《尚书》。 [14]欧阳建:(?-300),字坚石,西晋渤海南皮人。历任尚书郎、冯翊太守,“八王之乱”时被赵王司马伦所害,作《临终诗》。 [15]欧阳頠:(?-563),字靖世,长沙临湘人,公正有匡济之才。 [16]南海:南海郡,从秦至唐行政区划名。 [17]欧阳询:(557-641),字信本,唐代书法家。潭州临湘(今湖南长沙)人。 [18]欧阳通:(?-691),字通师,欧阳询第四子。初拜兰台郎,凤仪中,迁中书舍人,怀州刺史,封渤海公。因反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,忤逆武则天,为来俊臣陷害下狱,诛死。 [19]封望:以封地为籍贯。 [20]吉州:今江西省吉安市。 [21]安福:位于江西省中部偏西、吉安市的西北部。 [22]僭伪:旧指割据一方的非正统的王朝政权。 [23]庐陵:今吉安,又称吉州。 [24]馀休:浓密的树荫,引申指荫庇。 [25]叨窃:不当得而得。 [26]涯分:限度;本分。 [27]厥躬:亲自;亲身。 [28]世次:世系相承的先后。
【疏解】《欧阳氏谱图》创立了族谱编写的体例,开启了谱学的新时代。此序考证了欧阳得姓之由,梳理了因唐末社会动乱,失其世次的欧阳氏世系,具有极高的文献价值;而所录“吾先君诸父子所行于厥躬,教于其子弟”的“以忠事君,以孝事亲,以廉为吏,以学立身”,概括了三欧家族文化的精髓,尤其值得珍视。
先君墓表[1]
修不幸,生四岁而孤。太夫人守节自誓,居贫,自力于衣食,以长以教,俾[2]至于成人。而尝告之曰:“汝父为吏,廉而好施,以其俸禄事宾客,常不使有馀,曰:‘无以是为我累。’故其亡也,无一瓦之覆以庇其生。然吾何恃而能自守以至是邪?吾于汝父,知其一二而已也,此吾之所恃也。吾之始归[3]也,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,岁时祭祀,则必泣涕曰:‘祭而丰,不如养之薄也。’闲居而御酒食,盛馔则又涕泣曰:‘昔不足而今有馀,其何及也!’吾始一二见之,以为新免于丧而适然[4]耳。既而其后常然,至于终身未尝不然,此吾知汝父之能养也。汝父为吏,尝夜烛治官书,屡废而叹。吾问之,则曰:‘此死狱也,我求其生不得也。’吾曰:‘生可求乎?’曰:‘求其生而不得,则死者与我皆无恨,矧[5]求而有得邪?以其尝有得,知其不求而死者恨也。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,而况世常求其死也。’回顾乳者抱汝而立于旁,指而叹曰:‘岁行在戌,我将死,不及见儿之立也,后当以我语告之。’其平居教他子弟,亦皆用此语,吾耳熟焉,故能详也。其施于外事,接于宾客,或有矜饰[6],吾不能知;其居于家无所事,而其为如此,是其发于中者也。其心诚厚于仁者也,此吾之知汝父之得有后也。汝其勉之!夫士有用舍,志之得施与否不在己,而为仁与孝不取于人也。”修泣而志之,不敢忘。 先君少孤力学,咸平三年(1000)进士及第,为通州判官,泗、绵二州推官,又为泰州判官。正身怀道[7],不及其施,享年五十有九。初赠太子中允,今赠某官。太夫人姓郑氏,世为江南名族。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,初封县太君,累封乐安、安康、彭城三郡太君。自其子少贱时,治其家以俭约,其后常不使过之,曰:“吾儿多不合于世,俭薄所以安患难也。”修初贬夷陵,太夫人言笑自若,曰:“汝家故贫贱也。”修察其志久而安,故其后立于朝,得不苟容于时。 盖自先君之亡二十年,修始得禄而养。又二十有三年,修为龙图阁直学士、尚书吏部郎中、留守南京[8],太夫人以疾卒于官舍,享年七十有二。修窃自念,为人子而不能识其父,幸而得闻吾母之言,其忍废焉?乃泣血而记之。 欧阳氏自为吉州庐陵人,至予修十有五世矣,沙溪,吾世之家且葬也。故又刻其所记者表于其阡,以告其宗族及乡之人。曰:
而耕而田,岁取百千。而耘而学,久而不获。田何取之?囷仓峨峨[9]。学而取之,簪笏[10]盈家。量功较收,所得孰多?先君之学,获不及时。匪于其躬,而利其后。疾迟几何,善无不报。先君之贻,子修不肖。矧有才子,于何不有?矧我欧阳,世家惟旧。自始氏封,乌程之亭。在北有闻,或冀或青。中显弥长,或吉或衡。势大必分,枝叶婆娑。惟吉旧居,子孙今多。木久而林,有乔其秀。矧我欧阳,扶疏[11]并茂。先君之德,吾母知隆。子修不肖,以俟其宗。以勉同乡,敢及他人。
[1]先君:欧阳修的父亲,名观,字仲宾,追封崇国公。 [2]俾:使。 [3]归:古代谓女子出嫁。 [4]适然:偶然。 [5]矧:况且;而况。 [6]矜饰:矜,自夸;自恃。饰,粉饰;伪装。 [7]正身:端正自身;修身。怀道:胸怀治道。 [8]南京:宋时南京为应天府,治所在今河南商邱市。 [9]囷仓:粮仓。峨峨:亦作“峩峨”,高貌。 [10]簪笏:冠簪和手版。古代仕宦所用,比喻官员或官职。 [11]扶疏:枝叶繁茂分披貌。
【疏解】欧阳修父欧阳观卒于大中祥符三年(1010),次年归葬永丰县沙溪镇之泷冈。母郑氏卒于皇祐四年(1052),次年七月,欧阳修将母柩送归故里,与父亲合葬,因作《先君墓表》。熙宁三年(1070),又将《先君墓表》改写为《泷冈阡表》,刻石立于永丰沙溪父母墓道前,人称为“千古至文”。所作改动,除字句略有推敲,主要是篇首添加“呜呼!惟我皇考崇公,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,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,非敢缓也,盖有待也”一段,篇末添加自己的功名与皇考赐爵崇国公、太夫人进号魏国一段,意在光宗耀祖、流芳百世。其叙述父廉洁奉公、谨慎吏事、慷慨待人、奉行孝道,母守节自誓、教子成才、治家俭薄、仁惠刚毅,都是《先君墓表》原文就有的。从家族文化着眼,删去的铭文对“耕”、“学”的比较,尤有深意。因为从眼前效益看,耕似乎更为实惠,学的收效甚至很不及时:“而耕而田,岁取百千;而耘而学,久而不获”,但对家族素质的提升,对后代的培养,却是不容忽视的:“先君之学,获不及时;匪于其躬,而利其后”,讲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永春县令欧君墓表
君讳庆,字贻孙,姓欧氏。其上世为韶州曲江人,后徙均州之郧乡,又徙襄州之谷城。乾德二年(964),分谷城之阴城镇为乾德县,建光化军,欧氏遂为乾德人。 修尝为其县令,问其故老乡闾之贤者,皆曰有三人焉。其一人曰太傅、赠太师、中书令邓文懿公[1],其一人曰尚书屯田郎中戴国忠,其一人曰欧君也。三人者学问出处,未尝一日不同,其忠信笃于朋友,孝悌称于宗族,礼义达于乡闾。乾德之人初未识学者,见此三人,皆尊礼而爱亲之。既而皆以进士举于乡里,而君独黜于有司。后二十年,始以同三礼[2]出身为潭州湘潭主簿,陈州司法参军,监考城酒税,迁彭州军事推官,知泉州永春县事。而邓公已贵显于朝,君尚为州县吏,所至上官多邓公故旧,君绝口不复道前事,至终其去,不知君为邓公友也。君为吏廉贫,宗族之孤幼者,皆养于家。居乡里,有讼者多就君决曲直,得一言,遂不复争,人至于今传之。 嗟夫!三人之为道,无所不同,至其穷达,何其异也!而三人者未尝有动于其心,虽乾德之人称三人者,亦不以贵贱为异,则其幸不幸,岂足为三人者道哉!然而达者昭显于一时,而穷者泯没于无述,则为善者何以劝[3]?而后世之来者何以考德于其先?故表其墓以示其子孙。 君有子世英,为邓城县令;世勣,举进士。君以天圣七年(1029)卒,享年六十有四,葬乾德之西北广节山之原。
[1]邓文懿公:张士逊,淳化进士,拜太傅,封邓国公致仕,皇祐元年(1049)卒,赠太师、中书令,谥文懿。 [2]三礼:三礼科,科举考试项目之一,又称三礼举。唐贞元五年(789)设立,以重视礼仪教化。诸色人中有习《周礼》、《仪礼》、《礼记》者,前资及出身人,由吏部考试,以科目选例;白身人,由礼部考试,以贡举例。 [3]劝:勉励。
【疏解】张士逊、戴国忠、欧庆三人,为道无所不同,而穷达有异;然三人未尝有动于心,乾德之人亦不以贵贱为异,表现出一种超然的态度。欧庆从不以己为邓公友而自诩,依然忠于职守,尤为可贵。
尚书工部郎中欧阳公墓志铭
欧阳氏世为庐陵人,庐陵于五代时属伪吴[1],故欧阳氏在五代无闻者。 淳化三年(992),修仲父府君[2]始以进士中乙科,其后为御史,有能名。真宗尝自择御史,府君以秘书丞见。见者数人皆进,自称荐,惟恐不用。府君独立墀下,无所说。明日,拜监察御史。中丞王嗣宗指曰:“是独立墀下者,真御史也。”绛州守齐化基犯法,制劾其事。化基,嗣宗素所恶者,讽之,欲使蔓其狱。府君曰:“如诏而已。”嗣宗怒,及狱上奏,用他吏覆之,索其家,得铜器十数。府君坐鞫狱[3]不尽,免官。明年,复得御史,监蕲州税。又明年,迁殿中侍御史、左巡使。居二岁,奏事殿中,真宗识之,劳曰:“御史久矣,亦劳乎!”问何所欲,府君谢不任职而已。后数日,真宗语宰相与转运使,宰相疑其有求而不先白己,对以员无阙,复使与一大郡。宰相召至中书,问御史家何在,欲郡孰为便?对曰:“无不便。”宰相怒,与海州,又移睦州。 天禧元年(1017),入迁侍御史。二年(1018),出知泗州。先是,京师岁旱,有浮图人[4]断臂祷雨,官为起寺于龟山,自京师王公大臣皆礼下之,其势倾动四方。又诱民男女投淮水死,曰:“佛之法,用此得大利。”而愚民岁死淮水者几百人。至其临溺时,用其徒唱呼前后,拥之以入,至有自悔欲走者,叫号不得免。府君闻之,惊曰:“害有大于此邪!”尽捕其徒,诘其奸民,诛数人,遣还乡里者数百人,遂毁其寺。 入转尚书司封员外郎、三司户部判官。六年(1022),为广南东路转运使。前为使者以市舶物[5]代俸钱,其利三倍。府君叹曰:“利岂吾欲邪!”使直以钱为俸。今上即位,就转工部郎中,秩满,以一弊舟还,无一海上物。归朝,赐金紫,为两浙路转运使,以足疾求知江州。天圣四年(1026),又求分司,未得命,以其年二月某日卒于江州之廨,享年六十有八。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所。 曾祖讳某。祖讳某,伪唐吉州军事判官。父讳某,伪唐屯田员外郎。娶米朱氏,封金坛县君,先府君以卒。嗣子鉴,为右侍禁、武昌巡检。女二人,长适某,次未嫁。府君讳载,字则之。性方直严谨,治身俭薄,简言语,为政务清净。平居敛色而坐,如对大宾,终日不少懈弛,人用惮之。荐举下吏,人未尝知,后有知者来谢,皆拒不纳。所至官舍,未尝窥园圃,至果烂堕地,家人无敢取者,其清如此。铭曰:
唐隳盗猖,土裂四方。钟氏于洪,入州自王[6]。传死子时,败臣于杨[7]。自梁迄周,庐陵伪帮。欧阳是家,世以不章。违命之侯[8],庐陵王土。欧阳有闻,始我仲父。以贡中科,来者继武。仲父之材,御史其能。廉清俭恭,直躬以行。铭以藏之,子孙之承。
[1]伪吴:五代十国之吴,唐末杨行密封吴王,杨溥即帝位后追尊为武皇帝。 [2]仲父府君:欧阳修的堂叔欧阳载。 [3]鞫狱:审理刑事案件。 [4]浮图人:和尚。 [5]市舶物:海上贸易的商品货物。 [6]钟氏于洪,入州自王:南唐钟传,据洪州称王。 [7]传死子时,败臣于杨:钟传死后,其养子匡时败于杨渥。 [8]违命之侯:南唐后主李煜兵败被俘,宋太祖封其为违命侯。
【疏解】欧阳载是欧阳氏归朝后第一位以进士登科者,其御史材能,廉清俭恭,跃然纸上,确实值得铭以藏之,子孙之承。
论修河第二状
臣伏见学士院集两省台谏官议修河事,未有一定之论。盖由贾昌朝[1]欲复故道,李仲昌[2]请开六塔,互执一说,莫知孰是。以臣愚见,皆谓不然。言故道者,未详利害之原;述六塔者,近乎欺罔之缪。何以言之?今谓故道可复者,但见河北水患,而欲还之京东。然不思天禧以来,河水屡决之因,所以未知故道有不可复之势,此臣故谓未详利害之原也。若言六塔之利者,则不攻而自破矣。且开六塔,既云减得大河水势,然今恩、冀之患,何缘尚告危急?此则减水之利,虚妄可知。开六塔者又云,可以全回大河,使复横垄故道。见今六塔只是分减之水,下流无埽[3],已为滨、棣、德、博之患,若全回大河以入六塔,则其害如何?此臣故谓近乎欺罔之缪也。 臣闻河本泥沙,无不淤之理。淤淀之势常先下流,下流淤高,水行不快,乃自上流低下处决,此其常势也。然避高就下,水之本性,故河流已弃之道,自是难复。臣不敢远引书史,广述河源,只以今所欲复之故道,言天禧以来屡决之因。初,天禧中河出京东,水行于今所谓故道者。水既淤涩,乃于滑州天台埽决,寻而修塞,水复故道。未几,又于滑州南铁狗庙决,今所谓龙门埽者也。其后数年,又议修塞,令水复故道。已而又于王楚埽决,所决差小,与故道分流,然而故道之水终以壅淤,故又于横垄大决。是则决河非不能力塞,故道非不能力复,不久终必决于上流者,由故道淤高,水不能行故也。及横垄既决,水流就下,所以十馀年间,河未为患。至庆历三、四年,横垄之水又自下流先淤,是时臣为河北转运使,海口已淤一百四十馀里。其后,游、金、赤三河相次又淤,下流既梗,乃又于上流商胡口决。然则京东、横垄两河故道,皆是下流淤塞河水已弃之高地。京东故道,屡复屡决,理不可复,其验甚明,则六塔所开故道之不可复,不待言而易知。臣闻议者计度京东故道功料,止云铜城已上地高,不知大抵东去皆高,而铜城已上乃特高耳,其东比铜城已上则似低,比商胡已上则实高也。若云铜城已东地势斗下,则当日水流宜决铜城已上,何缘而顿淤横垄之口,亦何缘而大决也?然则两河故道,既皆不可为,则河北水患何为而可去? 臣闻智者之于事,有不能必,则较其利害之轻重,择其害少者而为之,犹胜害多而利少,何况有害而无利。此三者,可较而择也。臣见往年商胡初决之时,议欲修塞,计用一千八百万梢芟[4],科配六路一百有馀州军。今欲塞者乃往年之商胡,必须用往年之物数。至于开凿故道,张奎元计功料极大,后来李参等减得全少,犹用三十万人。然欲以五十步之狭,容大河之水,此可笑也。又欲增一夫所开三尺之方,倍为六尺。且阔厚三尺而长六尺,已是一倍之功,在于人力,已为劳苦。若云六尺之方,以开方法算之,乃八倍之功,此岂人力之所胜?是则前功浩大而难兴,后功虽小而不实。大抵塞商胡、开故道,凡二大役,皆困国而劳人,所举如此,而欲开难复屡决已验之故道,使其虚费,而商胡不可塞,故道不可复,此所谓有害而无利者也。就使幸而暂塞暂复,以纾目前之患,而终于上流必决,如龙门、横垄之比,重以困国劳人,此所谓利少而害多也。若六塔者,于大河有减水之名,而无减水之实。今下流所散,为患已多,若全回大河以注之,则滨、棣、德、博河北所仰之州,不胜其患,而又故道淤涩,上流必有他决之虞,此直有害而无利耳,是智者之不为也。今若因水所在,增治堤防,疏其下流,浚以入海,则可无决溢散漫之虞。今河所历数州之地,诚为患矣;堤防岁用之夫,诚为劳矣。与其虚费天下之财,虚举大众之役,而不能成功,终不免为数州之患,劳岁用之夫,则此所谓害少者,乃智者之所择也。 大抵今河之势,负三决之虞:复故道,上流必决;开六塔,上流亦决;今河下流若不浚使入海,则上流亦决。臣请选知水利之臣,就其下流,求其入海之路而浚之。不然,下流梗涩,则终虞上决,为患无涯。臣非知水者,但以今事目可验者而较之耳。言狂计愚,不足以备圣君博访之求。此大事也,伏乞下臣之议,广谋于众而裁择之。谨具状奏闻,伏候敕旨。
[1]贾昌朝:(998-1065),字子明,天禧初因献颂赐同进士出身,庆历五年(1045)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、集贤殿大学士。欧阳修评为:“禀性回邪,热心倾险,能文饰奸言,好为阴谋,以陷害良士。” [2]李仲昌:时任河渠司主管。 [3]埽:sào,治河时用来护堤堵口的器材,用树枝、秫秸、石头等捆扎而成。指用埽做成的挡水建筑物,亦泛指堤岸。 [4]梢芟:指树枝、芦荻之类的防汛护堤材料。
【疏解】《论治河事三状》,虽属应用之奏议,然率意深切,洞悉世情,表现了从实际出发的科学态度与心系百姓的黄河情结。针对因黄河决口改道引起的北流和恢复故道的争论,欧阳修连上两疏,陈述己见。第一疏提出:“动大众必顺天时、量人力,谋于其始而审于其终”,第二疏从黄河淤积决溢规律出发,提出“请选知水利之臣,就其下流,求其入海之路而浚之”。奏疏未被朝廷采纳,反而下令加紧堵口,开六塔河,至和三年(1056)四月,商胡决口塞而复决,回河失败,证明欧阳修的论断是正确的。《论治河事第二状》为《宋史•河渠志》全文抄录,足见史料价值之高。
论救赈江淮饥民札子
臣伏见近出内库金帛,赐陕西以救饥民。风闻江淮以南,今春大旱,至有井泉枯竭、牛畜瘴死、鸡犬不存之处,九农[1]失业,民庶嗷嗷,然未闻朝廷有所存恤。 陛下至仁至圣,忧民爱物之心无所不至,但患远方疾苦,未达天聪。苟有所闻,必须留意,下民疾苦,臣职当言。昨江淮之间,去年王伦[2]蹂践之后,入户不安生业。伦贼才灭,疮痍未复,而继以飞蝗。自秋至春,三时亢旱,今东作[3]已动,而雨泽未沾,此月不雨,则终年无望。加又近年已来,省司屡于南方敛率钱货,而转运使等多方刻剥,以贡羡馀[4]。江淮之民,上被天灾,下苦贼盗,内应省司之重敛,外遭运使之诛求,比于他方,被苦尤甚。今若不加存恤,将来继以凶荒,则饥民之与疲怨者相呼而起,其患不比王伦等偶然狂叛之贼也。 臣以为民怨已久,民疲可哀,因其甚困,宜速赐惠,不惟消弭盗贼之患,兼可以悦其疲怨之心。伏望圣慈特遣一二使臣,分诣江淮名山,祈祷雨泽,仍下转运,并州县各令具逐处亢旱次第奏闻。及一面多方擘画,赈济穷民,无至失时,以生后患。取进止。
[1]九农:泛指各种农事活动。 [2]王伦:字正道,莘县人,王旦之弟王勖的玄孙。 [3]东作:春耕。 [4]羡馀:唐以后地方官员以赋税盈馀的名义向朝廷进贡的财物。
【疏解】“苟有所闻,必须留意,下民疾苦,臣职当言”,是欧阳修为官的准则。《容斋随笔》记其贬官夷陵,取陈年公案观之,“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,以无为有,以枉为直,违法徇情,灭亲害义,无所不有。且夷陵荒远褊小,尚如此,天下固可知也。当时仰天誓心曰:‘自尔遇事不敢忽也。’”令人动容。
朋党论
臣闻朋党之说,自古有之,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。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,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,此自然之理也。 然臣谓小人无朋,惟君子则有之,其故何哉?小人所好者禄利也,所贪者财货也。当其同利之时,暂相党引以为朋者,伪也;及其见利而争先,或利尽而交疏,则反相贼害,虽其兄弟亲戚,不能自保。故臣谓小人无朋,其暂为朋者,伪也。君子则不然,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。以之修身,则同道而相益;以之事国,则同心而共济,终始如一。此君子之朋也。故为人君者,但当退小人之伪朋,用君子之真朋,则天下治矣。 尧之时,小人共工、驩兜等四人为一朋,君子八元、八恺十六人为一朋。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,而进元、恺君子之朋,尧之天下大治。及舜自为天子,而皋、夔、稷、契等二十二人并列于朝,更相称美,更相推让,凡二十二人为一朋,而舜皆用之,天下亦大治。《书》曰:“纣有臣亿万,惟亿万心;周有臣三千,惟一心。”纣之时,亿万人各异心,可谓不为朋矣,然纣以亡国。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,而周用以兴。后汉献帝时,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,目为党人。及黄巾贼起,汉室大乱,后方悔悟,尽解党人而释之,然已无救矣。唐之晚年,渐起朋党之论。及昭宗时,尽杀朝之名士,或投之黄河,曰:“此辈清流,可投浊流。”而唐遂亡矣。 夫前世之主,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,莫如纣;能禁绝善人为朋,莫如汉献帝;能诛戮清流之朋,莫如唐昭宗之世:然皆乱亡其国。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,莫如舜之二十二臣,舜亦不疑而皆用之。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,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,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。周武之世,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,自古为朋之多且大,莫如周;然周用此以兴者,善人虽多而不厌也。 嗟呼!兴亡治乱之迹,为人君者,可以鉴矣。
【疏解】本文针对关于“朋党”的俗见,以为首先要区分君子与小人,倡导以“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”的君子之道来修身治国。
免进《五代史》状
右臣准中书札子,为知制诰范镇[1]等奏,乞取臣《五代史草》付《唐书》局缮写上进事。 伏念臣本以孤拙,初无他能,少急养亲,遂学干禄,勉作举业,以应所司。自忝窃于科名,不忍忘其素习,时有妄作,皆应用文字。至于笔削旧史,褒贬前世,著为成法,臣岂敢当?往者曾任夷陵县令及知滁州,以负罪谪官,闲僻无事,因将《五代史》试加补缉,而外方难得文字检阅,所以铨次未成。昨自还朝,便蒙差在《唐书》局,因之无暇更及私书,是致全然未成次第。欲候得外侄差遣,庶因公事之暇,渐次整缉成书,仍复精加考定,方敢投进。冀于文治之朝,不为多士所诮。谨具状奏闻,伏候敕旨。
[1]范镇:(1007-1088),字景仁,华阳人,翰林学士,曾参与修编《新唐书》。
【疏解】欧阳修参加修定的《新唐书》是官书,《五代史》则为私撰,在当时是不被允许的,所以要婉转加以解释,并提出“免进”的请求。
荐布衣苏洵[1]状
右臣猥以庸虚,叨尘侍从,无所裨补,常愧心颜。窃慕古人荐贤推善之意,以谓为时得士,亦报国之一端。往时自国家下诏书戒时文,讽励学者以近古,盖自天圣迄今二十馀年,通经学古、履忠守道之士,所得不可胜数。而四海之广,不能无山岩草野之遗,其自重者既伏而不出,故朝廷亦莫得而闻,此乃如臣等辈所宜求而上达也。 伏见眉州布衣苏洵,履行淳固,性识明达,亦尝一举有司,不中,遂退而力学。其论议精于物理[2]而善识变权,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。其所撰《权书》、《衡论》、《几策》二十篇,辞辩闳伟,博于古而宜于今,实有用之言,非特能文之士也。其人文行久为乡闾所称,而守道安贫,不营仕进,苟无荐引,则遂弃于圣时。其所撰书二十篇,臣谨随状上进。伏望圣慈下两制[3]看详,如有可采,乞赐甄录。谨具状奏闻,伏候敕旨。
[1]苏洵:(1009-1066),字明允,号老泉,眉州眉山。至和嘉祐间,与二子轼、辙同至京师,欧阳修上其所著《衡论》、《权书》等二十二篇,宰相韩琦奏于朝,除秘书省校书郎。 [2]物理:事物的内在规律或道理。 [3]两制:内制和外制的合称,指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。
【疏解】苏洵一布衣,且尝一举有司不中,以奖进贤材为己任的欧阳修,看准他是真正的人才,“苟无荐引,则遂弃于圣时”,力加称誉荐举,遂为名人。与其子苏轼、苏辙合称“三苏”,均入“唐宋八大家”。“四海之广,不能无山岩草野之遗”,实乃至理名言。
与高司谏书
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:某年十七时,家随州,见天圣二年(1024)进士及第榜,始识足下姓名。是时予年少,未与人接,又居远方,但闻今宋舍人兄弟[1]与叶道卿[2]、郑天休[3]数人者,以文学大有名,号称得人。而足下厕其间,独无卓卓可道说者,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。其后更十一年,予再至京师,足下已为御史里行,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,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[4]问足下之贤否,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,君子人也,予犹疑之。夫正直者不可屈曲,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,以不可屈之节,有能辨是非之明,又为言事之官,而俯仰默默,无异众人,是果贤者邪?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。自足下为谏官来,始得相识,侃然正色,论前世事,历历可听,褒贬是非,无一谬说。噫!持此辩以示人,孰不爱之?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。是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,凡十有四年,而三疑之。今者推其实迹而较之,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。 前日范希文[5]贬官后,与足下相见于安道[6]家,足下诋诮希文为人。予始闻之,疑是戏言;及见师鲁,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,然后其疑遂决。希文平生刚正,好学通古今,其立朝有本末,天下所共知,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。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,又畏有识者之责己,遂随而诋之,以为当黜。是可怪也。夫人之性,刚果懦软,禀之于天,不可勉强,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。今足下家有老母,身惜官位,惧饥寒而顾利禄,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祸,此乃庸人之常情,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。虽朝廷君子,亦将闵足下之不能,而不责以必能也。今乃不然,反昂然自得,了无愧畏,便毁其贤,以为当黜,庶乎饰己不言之过。夫力所不敢为,乃愚者之不逮;以智文其过,此君子之贼也。 且希文果不贤邪?自三四年来,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,作待制日,日备顾问,今班行中无与比者。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?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,是聪明有所未尽。足下身为司谏,乃耳目之官,当其骤用时,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,反默默无一语,待其自败,然后随而非之?若果贤邪,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,足下不得不言。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,亦不免责,以为不贤,亦不免责,大抵罪在默默尔。 昔汉杀萧望之[7]与王章[8],计其当时之议,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,必以石显[9]、王凤[10]为忠臣,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。今足下视石显、王凤果忠邪,望之与章果不贤邪?当时亦有谏臣,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,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。今足下视之,果当诛邪?是直可欺当时之人,而不可欺后世也。今足下又欲欺今人,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邪?况今之人未可欺也。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来,进用谏臣,容纳言论。如曹修古[11]、刘越,虽殁犹被褒称,今希文与孔道辅[12],皆自谏诤擢用。足下幸生此时,遇纳谏之圣主如此,犹不敢一言,何也?前日又闻御史台榜朝堂,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,是可言者惟谏臣尔。若足下又遂不言,是天下无得言者也。足下在其位而不言,便当去之,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。昨日安道贬官,师鲁待罪,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,出入朝中称谏官,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!所可惜者,圣朝有事,谏官不言,而使他人言之。书在史册,他日为朝廷羞者,足下也。 《春秋》之法,责贤者备。今某区区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,不忍便绝足下,而不以贤者责也。若犹以谓希文不贤而当逐,则予今所言如此,乃是朋邪之人尔。 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,使正予罪而诛之,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,亦谏臣之一效也。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,召予往论希文之事,时坐有他客,不能尽所怀,故辄布区区,伏惟幸察。不宣。修再拜。
[1]宋舍人兄弟:宋庠(郊)、宋祁。宋庠(996-1066),与弟宋祁(998-1061)并有文名,时称“二宋”。 [2]叶道卿:叶清臣(1000-1049),字道卿,天圣二年(1024)榜眼。历任光禄寺丞、集贤校理,迁太常丞,进直史馆。 [3]郑天休:郑戬(992-1053),苏州吴县人。 [4]尹师鲁:尹洙(1001-1047),字师鲁。 [5]范希文:范仲淹(989-1052),字希文。 [6]安道:张方平(1007-1091),字安道,号“乐全居士”,谥“文定”,应天府南京(今河南商丘)人。 [7]萧望之:(约前114-前47),字长倩,西汉宣帝、元帝倚重的大臣。 [8]王章:字仲卿,西汉京兆尹。 [9]石显:字君房,西汉元帝时佞臣。 [10]王凤:汉元帝皇后王政君的哥哥。 [11]曹修古:(?-1033),字述之,宋大中祥符元年(1008)进士。 [12]孔道辅:(987-1040),初名延鲁,字原鲁,孔子四十五代孙,自幼聪明好学,25岁进士及第,为宁州军事推官。
【疏解】范仲淹被贬,身为左司谏的高若讷不但不救,反加诋毁,欧阳修便写信痛斥,指为“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”。其时,欧阳修甫三十岁,筮仕才五年,为京职方年馀,激昂慷慨,凛凛正气,与唐代欧阳秬《移陆司勋沔书》精神,一脉相承。
送徐无党[1]南归序
草木鸟兽之为物,众人之为人,其为生虽异,而为死则同,一归于腐坏、澌尽[2]、泯灭而已。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,固亦生且死于其间,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,虽死而不朽,逾远而弥存也。其所以为圣贤者,修之于身,施之于事,见之于言,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。修于身者,无所不获;施于事者,有得有不得焉;其见于言者,则又有能有不能也。施于事矣,不见于言可也。自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史记》所传,其人岂必皆能言之士哉?修于身矣,而不施于事,不见于言,亦可也。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,有能言语者矣。若颜回者,在陋巷,曲肱饥卧而已,其群居则默然终日如愚人,然自当时群弟子皆推尊之,以为不敢望而及,而后世更百千岁,亦未有能及之者。其不朽而存者,固不待施于事,况于言乎? 予读班固《艺文志》、唐《四库书目》,见其所列,自三代、秦、汉以来,著书之士多者至百馀篇,少者犹三四十篇,其人不可胜数,而散亡磨灭,百不一二存焉。予窃悲其人,文章丽矣,言语工矣,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,鸟兽好音之过耳也。方其用心与力之劳,亦何异众人之汲汲营营[3]?而忽焉以死者,虽有迟有速,而卒与三者同归于泯灭。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。今之学者,莫不慕古圣贤之不朽,而勤一世以尽心于文字间者,皆可悲也。 东阳徐生,少从予学,为文章,稍稍见称于人。既去,而与群士试于礼部,得高第,由是知名。其文辞日进,如水涌而山出。予欲摧其盛气而勉其思也,故于其归,告以是言。然予固亦喜为文辞者,亦因以自警焉。
[1]徐无党:(1024-1086),初名光,皇祐五年(1053)省试第一,赐进士出身。初任郡教授,升著作郎,转政和殿学士。 [2]澌尽:消亡。 [3]汲汲营营:汲汲,勤求不休止。营营,追逐求取。急切求取名利。
【疏解】本文认为,立德、立功、立言之“三不朽”中,应以修身立德为根本,并以“文章丽矣,言语工矣,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,鸟兽好音之过耳也”来摧徐无党之“盛气而勉其思”,立论甚高。
游鯈[1]亭记
禹之所治大水七,岷山导江,其一也。江出荆州,合沅、湘,合汉、沔,以输之海。其为汪洋诞漫[2],蛟龙水物之所凭,负涛晦冥之变怪。壮哉!是为勇者之观也。 吾兄晦叔为人慷慨喜义,勇而有大志。能读前史,识其盛衰之迹,听其言,豁如也。困于位卑,无所用以老,然其胸中亦已壮矣。 夫壮者之乐,非登崇高之丘,临万里之流,不足以为适。今吾兄家荆州,临大江,舍汪洋诞漫。壮哉!勇者之所观。而方规地为池,方不数丈,治亭其上,反以为乐,何哉?盖其击壶而歌,解衣而饮,陶乎不以汪洋为大,不以方丈为局,则其心岂不浩然哉!夫视富贵而不动,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,真勇者也。然则,水波之涟漪,游鱼之上下,其为适也,与夫庄周所谓惠施游于濠梁之乐[3]何以异?乌用蛟鱼变怪之为壮哉?故名其亭曰游鯈亭。 景祐五年(1038)四月二日,舟中记。
[1]鯈:tiáo,一种小鱼。 [2]诞漫:广阔无垠。 [3]濠梁之乐:《庄子•秋水》:“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‘鯈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’惠子曰:‘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’庄子曰:‘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’”
【疏解】本文借庄子“鯈鱼出游从容。是鱼之乐也”,宣扬“视富贵而不动,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,真勇者也”的达观思想。
醉翁亭记
环滁[1]皆山也。其西南诸峰,林壑[2]尤美,望之蔚然而深秀者,琅琊也。山行六七里,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,酿泉也。峰回路转,有亭翼然[3]临于泉上者,醉翁亭也。作亭者谁?山之僧智仙也。名之者谁?太守自谓也。太守与客来饮于此,饮少辄醉,而年又最高,故自号曰醉翁也。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山水之间也。山水之乐,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,云归而岩穴暝,晦明变化者,山间之朝暮也。野芳发而幽香,佳木秀而繁阴,风霜高洁,水落而石出者,山间之四时也。朝而往,暮而归,四时之景不同,而乐亦无穷也。 至于负者歌于途,行者休于树,前者呼,后者应,伛偻提携,往来而不绝者,滁人游也。临溪而渔,溪深而鱼肥。酿泉为酒,泉香而酒洌;山肴野蔌[4],杂然而前陈者,太守宴也。宴酣之乐,非丝非竹[5],射者中,弈者胜,觥筹交错,起坐而喧哗者,众宾欢也。苍颜白发,颓然乎其间者,太守醉也。 已而夕阳在山,人影散乱,太守归而宾客从也。树林阴翳,鸣声上下,游人去而禽鸟乐也。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,而不知人之乐;人知从太守游而乐,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。醉能同其乐,醒能述以文者,太守也。太守谓谁?庐陵欧阳修也。
[1]滁:古州名,在安徽省东部。 [2]林壑:树林和山谷。 [3]翼然:鸟展翅貌,形容山石或亭台等建筑物高耸开张之状。 [4]野蔌:野蔬。 [5]非丝非竹:丝,弦乐器,琴、瑟、箫、笛等乐器的总称。竹,竹制管乐器。
【疏解】欧阳修因上书为范仲淹辩护,被贬滁州,内心抑郁,此文却以萧然自远的笔调,抒写了幽深秀美的自然景物,和“与民同乐”的高尚旨趣。
与范文正公书
师鲁拜之翰[1]为兄,于尹材乃父执也。为其诸父作行状,之翰平生与师鲁厚善而无怨恶,必不故意有所裁贬,不过文字不工,或人所见不同。材当作书叙感,然后以所疑请问,而反绦疏驳难,又所驳多不当。如之翰言“器使”[2]二字,乃驳云非为人所使;至如《论语》言“君使臣以礼”,岂亦不可乎?其轻易皆此类。后生小子,但见其叔平生好论议,遂欲仿効,既学问未精,故所论浅末,不知其叔平生潜心经史,老方有成。其自少所与商较切磨,皆一时贤士,非一日而成也。率然狂妄,甚可怪。修在扬州,极不平之,亦曾作书拜闻。明公若爱师鲁,愿与戒勗[3]此子。仲尼曰“由也兼,人故退之”,无使陷于轻率也。师鲁功业无隠晦者,修考之翰行状,无不是处,不知稚圭[4]大骂之翰,罪其何处,此又不谕也。稚圭处,修自附去也。
(东英寿、陈翀《新见九十六篇欧阳修散佚书简辑存稿》,《中华文史论丛》2012年第1期)
[1]之翰:孙甫(998-1057),字之翰,许州阳翟人。为尹洙知交。 [2]器使:量材使用,重用。 [3]戒勗:勗,xù,同“勖”,勉励。告诫勉励。 [4]稚圭:韩琦(1008-1075),字稚圭,自号赣叟。天圣进士。
【疏解】孙甫是尹洙的知交,洙卒,孙甫为尹洙作行状,尹材(洙兄尹源之子)表示不满,作书责难。欧阳修致书范仲淹,认为孙甫所作行状“无不是处”,后生小子,学问未精,故所论浅末,愿与戒勗此子,无使陷于轻率。表现了对友朋后辈的负责精神。
六一居士传
六一居士初谪滁山,自号醉翁。既老而衰且病,将退休于颍水[1]之上,则又更号六一居士。 客有问曰:“六一,何谓也?”居士曰:“吾家藏书一万卷,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,有琴一张,有棋一局,而常置酒一壶。”客曰:“是为五一尔,奈何?”居士曰:“以吾一翁,老于此五物之间,是岂不为‘六一’乎?”客笑曰:“子欲逃名者乎?而屡易其号。此庄生所‘诮畏影而走乎日中’者也。余将见子疾走大喘渴死,而名不得逃也。”居士曰:“吾因知名之不可逃,然亦知夫不必逃也。吾为此名,聊以志吾之乐尔。”客曰:“其乐如何?”居士曰:“吾之乐可胜道哉!方其得意于五物也,太山在前而不见,疾雷破柱而不惊。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,阅大战于涿鹿之原,未足喻其乐且适也。然常患不得极吾乐于其间者,世事之为吾累者众也。其大者有二焉,轩裳圭组[2]劳吾形于外,忧患思虑劳吾心于内,使吾形不病而已悴,心未老而先衰,尚何暇于五物哉?虽然,吾自乞其身于朝者三年矣,一日天子恻然哀之,赐其骸骨,使得与此五物偕返于田庐,庶几偿其夙愿焉。此吾之所以志也。”客复笑曰:“子知轩裳圭组之累其形,而不知五物之累其心乎?”居士曰:“不然。累于彼者已劳矣,又多忧;累于此者既佚矣,幸无患。吾其何择哉?”于是与客俱起,握手大笑曰:“置之,区区不足较也。” 已而叹曰:“夫士少而仕,老而休,盖有不待七十者矣。吾素慕之,宜去一也。吾尝用于时矣,而讫无称焉,宜去二也。壮犹如此,今既老且病矣,乃以难强之筋骸,贪过分之荣禄,是将违其素志而自食其言,宜去三也。吾负三宜去,虽无五物,其去宜矣,复何道哉!” 熙宁三年(1070)九月七日,六一居士自传。
[1]颍水:发源于中岳嵩山,迤逦东下,流经河南登封、禹州、许昌、临颍、周口、颍上、阜阳汇入淮河,为淮河第一大支流。 [2]轩裳圭组:轩裳,车服。圭组,印绶。借指官位爵禄。
【疏解】此文作于欧阳修六十四岁时,既老而衰且病,以“藏书一万卷,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,有琴一张,有棋一局,而常置酒一壶”与“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”,自号六一居士,表现了达观精神与至性真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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