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起鸣，字以韶，福建闽县人。嘉熙二年（1238）进士，曾为主考官。其学蕴藉六经，淹贯子史，雄才博辩，囊括古今，见时之作论者文气平弱，乃作《论范》若干篇，题“元进士欧阳起鸣撰”，俾学者有所矜式。

王者威眇天下

    《荀子•王制篇》云：“王者仁眇天下，义眇天下，威眇天下。”
    圣人不以天下视天下，以其理之足以服天下也。天下至大也，人主一身尤大也；非吾身之大，吾身之理大也。世之人主不知以理为威，而徒以威为威，恃权势法制，以为劫服人心之具，岂知天下至众，一人至寡也；天下至大，一人至小也。人心天理，苟不吾顺，环天下而皆吾敌，安能以制天下乎？理也者，不威之威也。圣人超乎万物之表，居乎臣民之上，不以天下视天下，而奔走服役使之畏吾之威者，非有他道也，理足服人而已。人非服圣人也，服乎理，故服圣人也。天下既服，则天下为眇，圣人为大矣。吁！此荀卿言王者威眇天下，必本之以仁义与？
    有威势之威，有礼义之威。以势而威天下，则人主之势虽尊，天下之势亦大。天下大，则人至一身为小矣。以理而威天下，则人主一身为理之大，而天下无两大之理，人主大，则天下为小矣。理不足以服人，而恃乎势以临之，则天下将出其智力而与吾角，纷纷扰扰来，以制天下而不足，况眇天下乎？秦始皇以鞭朴之威眇天下矣，黔首之愚，秦国以智术而愚弄之；然秦能吞强盛之六国，而不能胜罢散之戌卒，函谷一呼，举秦如毛，秦眇天下乎？天下眇秦乎？楚人尝以攻战之威眇天下矣，豪杰蜂起，楚国固折箠[1]而笞之。然楚能胜虎狼之秦，而不能制仁柔之高祖，垓下一败，取楚拾芥，楚眇天下乎？天下眇楚乎？徒知有威之威，不知有不威之威也。
    大哉王者之威乎！礼义为干橹[2]，忠信为甲胄，文德为利器，仁义为芒刃，以吾之直，加彼之曲；以吾之顺，攻彼之逆；以吾之仁，伐彼之不仁，虩虩[3]乎雷霆之震击，凛凛乎霜雪之榷剥也。故婴[4]之者摧，触之者靡，乾旋坤转，天下皆随其运用；春生秋杀，四海皆听其服役。辔举而马御，天下犹一马也；臂运而指随，天下犹一指也，岂不眇乎其小哉！是故汤以七十里而万邦怀，自势观之，七千里为眇，万邦为大也。然汤一布其圣武之威，则东征西伐，云电咸徯[5]，汤为大，万邦为眇矣。武王用十乱而临八百国之民，自势观之，十乱为眇，八百国为大也。然武王奋其一怒之威，则东征士女附我大邑，武王为大，八百国为眇矣。武卫之奋，禹之威也。使禹非有理义之威，则禹安能眇九州之民乎？王赫斯怒，文王之威也。使文王非有理义之威，则一文王安能眇大邦小邦之众乎？仁不以勇，义不以力，此王者之所谓威乎？此王者所以眇天下乎？此荀子所以言威而本于仁义与？
    然天下虽小，圣人之心则不敢自以为大也。临兆民而若朽索之御，辑邦家而若深渊之陨，不曰愚夫之能胜予，则曰遗大投艰[6]于朕身也。吁！君子观此，又知王者有眇天下之威，而无轻视天下之意。

[1]箠：chuí，鞭子。
[2]干橹：小盾大盾。亦泛指武器。
[3]虩虩：xìxì，恐惧貌。
[4]婴：通“撄”，触犯。
[5]徯：xī，等候，期待。
[6]遗大投艰：遗、投，交给。赋予重大艰难之任。

【疏解】本文发挥《荀子》“王者仁眇天下，义眇天下，威眇天下”，深刻道出“天下至众，一人至寡，天下至大，一人至小”，人主如果不知以理为威，而徒以威为威，天下将出其智力而与之角，写得很有气势。

学省乎己则智明

    《荀子•劝学篇》云：“君子学省乎己，则智明。”
    学至于自知，则其听知者大矣。夫天地万物至大也，身尤大也。人惟不知吾身之为大，是以详于远而略于近，故其智虽足以察天地察事物而躬行之；善恶吾心之邪正，至有懵然而不自知者，无他，不知吾身之大而难察也。善为学者，不忧天地万物之难知，而忧一己之难省。一旦反观而内省，境彻而理融，则八荒[1]洞然，皆在吾闼[2]，天地万物，特吾胸中之一物。学而至此，其自知岂不审，其智岂不明与？荀子曰：“学省乎己则智明。”人必知吾身之大，然后知省己之足以为智也。
    事孰为大？曰身为大。智孰为大？曰自知为大。天地万物，孰有大于吾身乎？盈天地之间惟万物，物固难知也。然吾知山知其为山，渊吾知其为渊，飞潜动植吾知其为飞潜动植，奚其智？元气运于亭毒[3]之表，天地固难测也。然星辰之远，人能求之；江河之深，人能测之；岁时寒暑之往来，历家能纪之，奚其智？孰知身之难察，甚于天地万物之难知与？呜呼！人之一身，岂易言哉。
    天地至小，吾身为大也；万物至寡，吾身之事至繁也。造化冥漠[4]为至显，吾心为至隐；四方万里为甚近，而方寸为至远。甚矣！人不知吾身之大，而不求以自省也。蔀于昏迷之屋者不知省，流于人欲之波者不暇省，系于私心之桎梏者不能省，吾身之中，天地之塞吾其体，天地之帅吾其性，孰能知之乎？吾心孝弟有尧舜，吾心忠恕有夫子，人孰能知之乎？尝试以一世人之观之：慧者察，诈者谲，运智术于形骸之外，辨曲直于是非之场，评古今，商人物，不少也，然鸡犬之放，则知求；而心之放，则不知求。一指之屈，则知耻；而心之不若人，则不知耻。甚矣！省己之难也。
    岂惟世人？释氏之智，能超死生，齐万物，而不能自知其心之不可无也。老庄之智，能穷旷荡，极高远，而不能内知其形之不可槁木也。岂惟异端为然，李翱[5]知太平之略，《复性》一书，不能自知其己之情；韩子[6]知吾道之大原，三品之说，不能自知其己之性。岂非己之大而难省与？人能于学而有得焉，旷养而息存，神凝而境定，不忠不信不习，日省曾子之三；勿视勿听勿言勿动，日克颜子之四。夜气方清，则省己之所欲为者何事；旦气方升，则省己之所将为者何事；暮夜而休，则省己之听已为者又何事。思吾身之贵于万物者何所，由思吾身之参于天地者何所，本吾心何所自，吾耳目何所司，省之又省，波澄而物自照，鉴明而形自烛，则知一动一静，吾身之阴阳消息也；一感一通，吾身之云行雨施也。蛇伸蠖屈，吾行藏也；鸢飞鱼跃，吾情性也。天地一心也，造化一指也，古今一瞬也，学而知此，则其知岂不明也与？
    荀卿省己之言善矣，其亦允蹈[7]之乎？惜乎亦苟知之也。以己之礼为伪，以己之性为恶，斯言也，学者知其非，天下之人知其非，后世之人知其非，而卿不自知之。信矣乎!学者省乎己，则智明。

[1]八荒：又称八方，最远之处。
[2]闼：tà，小门。
[3]亭毒：语出《老子》“長之育之，亭之毒之，养之覆之。”引申为养育，化育。
[4]冥漠：玄妙莫测。
[5]李翱：提出“复性”说，认为人性皆善，为恶是情之所为。圣人不为情所迷惑，凡人沉溺于情而迷其本性。
[6]韩子：即韩愈，提出情三品论。
[7]允蹈：恪守；遵循。

【疏解】本文发挥《荀子》“君子学省乎己则智明”，层层推进，剖析了不忧天地万物之难知，而忧一己之难省的道理，结末甚至指荀子也没有做到这点，有石破天惊之妙。